学僧感悟|唯我独被旧时雪

2024-12-18

黑夜渐长,白昼被寒风一剪再剪,树木缓慢而决绝地向每一片叶子告别,太阳颓然悬着,像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白炽灯泡,发一点点微弱的光,但感觉几乎没多少温度。普陀山的天气似乎还没商量好怎么迎接冬天,在上天难以琢磨、忽冷忽热的踌躇里,冬天就这样姗姗然地不请自来了。日历撕到了小雪那页。

冬天是适合思考的,适合在寒风呼啸中,躲进图书馆,用棉花好好地把身体裹起来,用知识密密地把思想裹起来,啜饮热茶,从喉头到肚腑都熨烫得服帖而舒适。当欣欣然的万物在秋风中一点点哭尽,终于哭成冬天的空白,一切归于阒寂,缺失了习惯的参照体系,使得时间的流动不再那么具象,恍惚便能有一种时光变慢的错觉。记忆像寒潭的水,波澜不兴,澄明湛然,所有过往都被冻在现实巨大的冰层之下,看得见,摸不着。

此刻的我盘坐在温暖的室内,码写着这些文字,微懊于自己久不练笔竟能笔钝墨枯至此,开篇糟糕的比兴简直不忍猝读。拢拢披风,掖掖褥子,向来将“思维活泛”做title的我还不大甘心行文至此便烂尾,让我好好想想,该怎样凿开现实的冰层,以秃笔做钩,文字做线,往记忆的寒潭底钩沉,钓起在年少的春天冻进去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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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到冬天,就会想起五台山,想起五台山的善知识们,想起我二十四年的人生里,那在五台山度过的十二个年头。

答应父母去五台看看,最初只是因为想去玩雪,稀里糊涂之下善根大爆发,头也不回地投在了文殊菩萨座下出家。那时的五台山,雪能从中秋节一直落到来年夏安居,春天、夏天和秋天只能在苦寒的缝隙里平分余下的四个月。漫天雪色里,唯一的暖色是红墙,但最冰冷的也是那一堵红墙,它更像红温了的铁面力士,一夫当关,彻底隔绝了我们与外界。

我似乎一直是调皮的、生性爱自由的。出家第二天,监学师父让我写一段在大生活会上汇报的文字,我写了一句“三衣一钵走天涯,云水孤僧处处家”,让监学大为震惊,自然不是震惊于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中的惊天文采,而是震惊于我的大胆,竟然才出家就想着出去浪迹天涯。她拿着我的本子,一处处戳指着——“才出家就要走天涯?再说了,我们尼众,就算走天涯也得五衣一钵、搭伴护独,你还三衣一钵呢!还孤僧呢!”我逍遥云水的梦想甚至还不到“未半”,只露了个小头就“中道崩殂”了。

五台山的冬天太长,白得乏味,就显得其他季节的色彩格外难得,故而那时的我更喜欢其他季节。

冬天意味着扫不完的雪。但无论扫了多少次雪,当一班从小长大的小伙伴们听监学师父一声令下出发扫雪时,都还是欢欣雀跃、兴奋不已的,我们全副武装、裹得严严实实,拿上铁铲、扫把,欢呼着冲出门去。天当然冷,冷到在口罩下呼几口气,我的两扇眼睫毛都会被冻在一起,但那时对培福的欢喜热忱能胜过一切,更何况,雪是真的好玩。

记得有一次师父们去诵戒,安排我们出坡扫雪,大家在道路的两旁堆满了雪人,扫雪的任务自然是没有完成的。诵戒结束后,师父们顺着蜿蜒的雪中小径走回楼里,大大小小的雪人们夹道欢迎,我们在广场上装作很忙的样子拼命扫雪,监学师父忍俊不禁,并没有责怪我们。

冬天不是只有一副冷酷脸孔,红墙之内不是只有一种单调生活,也有暖意、也有欢喜。这样的回忆太多了,俯拾即是。但如今也只剩回忆了。

犹记少年时,在雪窗下临帖,正好临到王右军的《快雪时晴帖》。看着漫天的雪渐渐织成一张白色的巨网,幕天席地的荒凉里,我守着一处无雪的暖处,咀嚼、推敲着千年前信札上的文字句读:“快雪时晴,佳想安善”。而今,岁华荏苒,又至一年小雪时,二十四岁的我在深夜的一盏孤灯下看着那时的照片。五台山的雪,叫我如何不想念。想念的又何止是雪。

当年的道友中,如今有被俗世分隔的,有被路途分隔的,也有被死亡分隔的……种种因缘,再难聚首。曾以为,相聚共修很容易,后来才知道,离散的人那么难重逢,有时候道完那一句再会,就再也没了见面的机会,那就有缘再会,无缘莲池海会吧。

而我与五台,转眼也已一别两载了。

回忆像一柄软剑,温柔地洞穿我的胸膛,疼痛代表着过去的复苏,它将我与时间紧密捆绑在一起,密不可分,它借由错位的真实,将从过往中显化的“我”,带给了如今的我。

所有离合的故事,都只是大期生死中一段持续的正弦波罢了,没有永恒的相聚,也一样没有永恒的别离。世界在冬天埋藏死去的前三季,也在冬天孕育来年新的四季。冬天,也许也就是用来把夏天和秋天的遗憾都凝结,变成了然之后的剔透,再碾成细碎的晶莹,这样啊,在那以后漫长的时光里,就算再庸常的日子,只消随手一洒,一切就都有了诗的颜色。

我的道友啊,也许我们相伴过一个冬天,一起看过一场雪,但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,除了自己,没有人能全部看见,每个人都在生命中孤独地过冬。只有成熟的生命才有冬天。雪不落在身上,也会落在心上,我们躲不过任何一片雪花,无论在哪里,纷纷扬扬的雪,都会落在正经历的岁月里。

“快雪时晴,佳想安善。”王右军徒立在他那场雪中,一想,就过了千年。

而普陀的暖冬里,唯我一身旧雪。